南山無一物


生在南方之南,住在南方的艷陽裏,吹南方的風。

一直到後來,逛大觀園似游了一趟中部首都與北部檳城,見過繁花似錦的熱鬧,體驗過烈烈張揚的霓虹聲色。短暫的時間,我旅居紐西蘭,坐在綠得猶如童話世界的草地上,看最藍最藍的天空,雲朵一團一團仿佛白日焰火。

二十九歲那年依舊回到南方小城。在居鑾,轉身背過無窮無盡諾大的世界,守著一隻狗,和K一起,一個用手鑄木工,一個敲鍵盤作文,安分守己,努力過日子。

於我,居鑾是太熟悉的地方。少時來此住讀,一待七年。爾後於吉隆坡學院畢業後,再度返囘工作。間中約有三年,我和K到不同的國家城市旅居工作,真正實際算來,迄今為止居於居鑾共十六年。

十六年,一個小孩長成少年,他開始懂得庸人自擾,反問自身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,比如——為什麼此時此刻,自己會在這裡?

Gunung Lambak

新近搬了住處,客廳有扇小小的四方窗,望出去便是南山,一日裏山色變幻全在此框之中。鳥時而飛過,像畫,也像電影。

南峇山源於馬來文 Gunung Lambak直接譯名,Lambak意指“堆疊的”、“豐富的”。

住在居鑾,誰的家離南峇山都不遠。在居鑾的市鎮開車,不管往哪兒開,連綿依傍的兩座山總會入眼。海拔501米的山並不壯闊,不足以叫人時時為它驚嘆觀望。久了,山成為背景,住在裡面的人不太管它,來的人如不是登山愛好者,也慣於錯過它。他們更喜歡居鑾那些傳說中的豆沙餅、肉骨茶、咖喱麵、咖啡館和壁畫街。

不過,山畢竟是山,人類的忽視不會傷害它。它安安靜靜觀看這座城。

我也安安靜靜觀看這座山。開車坐車,路上無聊時,我喜歡尋山的蹤影,以眼下所見的山貌玩天氣預報的“遊戲”:深深的青——那是天晴朗朗;白霧迷漫——是陰雨天;一點什麽也不見着——狂風暴雨已至。細雨中最溫柔,山體雲霧渺渺,全是溫潤的水氣瀰漫。而當酷熱成一團渾沌,沸揚的火氣圍城,山形混濛模糊似真卻假,灰灰淡淡猶如海市蜃樓。

居鑾熱起來是瘋狂的。像合上蒸籠蓋子套住整座城,底下文火熬煮,鍋中之物沒一處可逃。天一熱,人便什麽也做不了,坐在工作椅上,木頭人也似的只管放空。呆呆坐一陣還是不能,索性起身掃地洗衣煮飯。

日子的間隙,我約朋友,或受朋友邀約,偶爾便到山裏去。外面再怎麽炙熱,山裡頭仍是一脈任性的陰涼,猴子在樹上蹦跳,茂密的葉片晃晃閃動。蟲鳴鳥叫仿佛千萬年前傳來的,溪水潺潺也宛若歷史之音…可一切又同時屬於現在。這些自然之聲雖聽不出具體意義,卻使入山的人發自内心共鳴。地面,山橄欖的果實沈浸在母體葉隙落下的光影裡。

山中有山中的時間,與時鐘上的分秒截然隔絕。在山裡,時間不存在催促的意義。粗壯幼細的樹根盤錯交織是“時間”,一級一級高低起伏的石墩是“時間”,心跳的節奏是“時間”,一絲一束在樹行之間錯落的光影也是“時間”。走進山裡忘了山外,人盯著脚下的路,專注,專注……身體回到本能的狀態,心變得細微而敏感,一連串的反應中衍生出察覺。山裡的人从身體認識時間——生命意識直接的交流。

葉落了,枝頭又長出新葉。

當生活階段性的沈滯出現,我會跟K說,走!陪我行山。K總會應允我,騰出手邊的活,赴一場山約。我們一起探望南山脚下近幾年開闢的小小草藥園,進山裏看猴子、呼吸、漫游。

一次早晨,山腳入口認識了豬腸粉阿伯。阿伯賣了三十年港式豬腸粉,碰上美食中心裝修,被迫休業半年,天天到南山閒散。阿伯一日來兩次,清晨八點到,十二點下山午餐,下午三點再來。據他說,來南山主要是“殺”時間,“沒工作,家裡時間過得慢。不按手機不看視頻,完全不知道怎麼耗時間…”

阿伯有兩個兒子,大兒子長期居於新加坡,小兒子在吉隆坡。他說,大兒子位居跨國企業高層,公司許多鉅細靡遺的決定全靠他一人的決策。就連返家,大兒子也得隨時待命,一通電話打來,他便一整天坐在電腦前處理公事。小兒子好玩,工作外的空檔都安排了和媳婦旅行,兩人成婚多年,達成不生小孩的共識。至於孫子嘛,不熟。他們歸他們的父母管。

阿伯的語氣一會兒驕傲,一會兒又轉為擔心。談話間,日照漸漸飄移,腳邊的晨光已經消散,取清晨沁涼空氣而代之的是稍微溫熱的濕悶。阿伯提起自己在疫情前报名參加越南旅行團,一群老人家成團,誰也不拖慢誰的腳步。隨後他問我們職業,聽說木工,再聽說我們留在居鑾工作,很是驚訝。

阿伯很高興有人陪他說話,站著也不覺得腳酸。幾位路人走過都與他招呼問安,有人特地喊話想念他的古早味豬腸粉。一小時後,他說到下山吃午餐的時間了。你看是不是——他說,在這裡,時間一下就過了。

頑固的木匠

偶爾我看K像看山。

那年回國,誰都勸他——窄路難行,做木工還是外國好,本地人不懂欣賞。情感親近的,K回答:我就試試,沒什麽大不了。不緊要的其他人,K就笑著不接話。其實説來也是,這世上如果有什麽事情不能做的,不應該是木工。

不能做的事情,別人説,是藝術。

外出擺市集,老是有人問,你們這湯匙能不能用?這真是抹刀嗎?這勺子炒不炒得了菜?——我們自己都用著呢!我回答。一隻勺子炒菜多年。逛攤子的阿嫂挑挑眉,比外面貴那麽多!給我,我不用,挂起來做擺設。

K的父親想來想去想不通,自己的兒子怎麽就那麽傻:一雙手做一隻湯匙,至少三天吧?機器一分鐘就能生產多少?即便不做手雕手磨的木餐具與小物,K似乎也不追求讓自己“輕鬆”。成立工作室半年後,他開始研究製作更爲細緻的榫卯家具。

你真是…不夠有野心。我聼見K的父親這麽對 K 說。

即便如此,對於孩子決定回國,返回居鑾成立工坊定居,K父親的心可謂如釋重負。作爲典型的柔佛90后,自小我們被教導向往鄰近的島國新加坡,隔著一道橋的對岸,那裏的夜始終閃爍著白亮亮的燈芒。不去新加坡的人,往往是因爲可以去得更遠,而越遠,意味著越成功。然而,在落腳居鑾這件事上,K父卻一反眾人的質疑,給予了兒子肯定——K父親成長的故鄉沙溢(Sagil)距離居鑾不超過兩小時,這輩子,他從未想過遠離自己的家人。

K做木工純粹出於自身的渴望。幼年,他對組裝模型愛不釋手。長到某個阶段,他開始感到無趣,百貨市場銷售的現成玩具模型,組裝起來總有個局限。回想那段日子,他説,完成拼裝后,内心卻是空空的,不免有些遺憾——像活在别人设下的框架里,被支配著方向,還沒來得及發現自己與眼前游戲之間的關係,一切已經結束。比起工作,木工於K更像是在還原一種童年缺失的創造樂趣,裏頭不乏自娛自樂的成分。

在K的木工生涯裏,顯然榫卯是必須的,遲早的問題而已。榫卯不費一粒釘子,它的美在於一種精確的柔和。假設木匠在製作時完全投入自身,他所造出的凹凸配對,就將永遠忠誠、牢固、雋永。為了製作結構穩定的木物,K需要將一根一根木板仔細比較,檢查木紋的走向。有時,他能耗上一整天來挑選材料。

螺絲與釘子並非不好,只是如若釘死,鎖死了,物與物便缺少轉圜的餘地。木是活的,它有生命,榫卯的彌合允許木頭變形,木與木之間遇冷遇熱,都能順應彼此,共同漲縮。

從構圖、計算、選木、刨木、切割、黏制……一切程序中,我能參與的唯有打磨、上油,包裝、送貨。其他K皆獨自包攬,實際上,就連打磨上油上漆他都寧願親自處理。這樣的結果是:一張書桌最快兩星期,一個櫥櫃是一個月。榫卯的細微正是透過“時間”誕生。此過程無疑被現代人視爲低效率,不值得。1980年代,乘著外資工業生產盛況之力白手起家的K父,對手作行業無以連結,直言兒子浪費時間。

不過,K沉心在傳統木工的過程之中。所謂“時間”,就在木匠反復刨木、打磨、雕琢中慢慢消逝,直到他摸透木板每一面的模樣,記得每一道條紋的存在,可以從心裏創造出一把勺子、一雙筷子、一張桌子、椅子,或是一隻準備潛入浪花之中的海豚。當K能夠藉由木作,向別人分享他自己時,他便重新獲得“時間”,以另一種形式。

居鑾就是一座山

前陣子,台灣友人來訪居鑾。偏是雨季,哪兒都難去,原來訂好的登山行也給泡在大風大雨之中。於是第一天外出吃了晚餐,喚來另兩位同樣留守居鑾的好友窩于家中。晚上喝多了酒,她奇怪發問,怎麽你們平日都如此嗎?吃了晚餐回家——居鑾夜裏沒有藝文展覽,沒有活動嗎?

藝文展覽沒有…活動?我問,你説夜店嗎?她説不只是的,任何的,好玩的活動。我在臺北的周末,一定早早安排好逛街看展,在外玩到累了才回家。

“沒有嗎?”

“我們偶爾爬山。”不知哪位友人提起。

“那除了南山,還爬哪座山呢?”

“……”我們面面相覷。

“不會吧,居鑾就只一座山嗎?”

“天啊,你們還年輕,為什麽會願意待在這個又小又無聊的地方啊?”她終於說出口。

第二天雨勢未停,開車帶她繞了一圈居鑾,她又驚訝一番,沒有高樓,沒有時髦商場。與她的城臺北相比,路上的車又少——這是城市嗎?她感嘆,原本想像居鑾似台灣的屏東,真真沒想到比屏東還要鄉下。分別前我們擁抱,她對我説:“也許有一天,我也會想要待在這樣的地方——當我老了的時候。”

這真的是座城市嗎?我開車駛入城中唯一似模似樣的商場,停車場墻上斗大的標語寫著:“仿佛在城市中”(“SHOP LIKE A CITY”),不禁一笑。

我也反覆自問過,這就是我以後的歸宿了嗎?這裏沒有我喜歡的書店,這裏的電影院從不上映我想看的電影。這裏的人講著奇異腔調的居鑾華語,我老學得不精,耳清目明的人很快就會發現我是個外人。二十多歲時,我常常有衝動快閃讀書時待過的城,試過一天來回吉隆坡,六小時的車程,只爲出席一堂教授的講座。

那完全源自年輕的我强烈渴望吸收的激情。一旦真正在繁華城市長期居住,行走在抽象的物欲生活之中,我往往剩下被掏空的疲累。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語言,它的複雜就在它的表面——陰暗與光明,污穢與靚麗,喧鬧與沉寂,或是超出這一切對立的存在,都過於濃縮地被塞在一個如抽屜般的空間裏,混雜在一塊兒。

同樣被塞在抽屜裏的人們四周充斥著工廠快速複製的物品。很久以前,現代都市在日常中抛棄了一種内斂的細緻,改以速率與效能為標準的旗幟。不到一個世紀,機械生產以激進的姿態占據人們的生活,人類的樂園主題開始轉向,大樓取代森林、汽車取代馬匹、飛機取代天空中飛翔的生靈……機械的造成在大都會失衡蔓延,迅速取代了自然的生成。

人們淹沒在商品中。淹沒在機械的速度與便捷之中——當某個人伸出手,試圖使齒輪緩慢下來,以將眼前的事物面貌看得更加完整時,他往往連帶整個人撲進一團虛無之中,變成冰冷金屬的一部分。

還是回到小城好,小城有山。在山裏行走,腳穩穩站在大地,結結實實抓住塵土。

居鑾有居鑾的烟火氣息,在那些沒有半百也有數十年的茶店裏,永遠坐著一群閑談政治跑馬的中年大叔、交換坊間傳聞的婦女、青春正盛無所事事的少年、大家族和年輕的家庭、情侶、同學和同事。若碰上休日假日,城内新式的連鎖咖啡廳和奶茶店一樣客滿。人們喝著一杯又一杯的茶,聊孩子聊工作聊國家大事。小城人不趕生活,這杯茶,由早至晚不知換了幾種,咖啡、濃茶、奶茶、薏米、涼茶……喝的還是同一杯。

不出門,留在家裏也喝茶。晚餐後,偶爾門鈴響起,開了門,見朋友手裏提著飲料小吃,笑嘻嘻站在那——又是個喝茶的夜。

在大多的旁人看来,山城生活简单得不可思議。可是,正是這份簡單,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用緩慢的步調深入生活中的許多小事,比如將遛狗當作一件與開會同等重要的正事來看待。每天,我們好好吃完一頓早餐。傍晚,我們討論晚霞的顔色,開車追著夕陽拍照。這些細節縱然説不出真正的用處,卻慢慢擴展成一幅完整的生活圖景,K與我乃是裏面小小的兩個點,與周遭的一切緊密連結。

台灣朋友離開好幾天后,我才恍惚忆起,其實不止一座山——整個居鑾就是一座山。依山而建的城鎮,有先天隔絕塵囂的優勢,起起伏伏的路,無形提供我們每一種觀看的角度。人活在裡頭,天天與山照面,對著一種靜默不動的真實力量似懂非懂。容易浮動的心,就這樣被大自然鎮守多年。

緩慢的練習

木工是緩慢的練習。我看著K雕刻勺子,第一天做出形狀,接下來四天,左手握勺子,右手拇指撫刀,一下一下,用力在木上划出刻痕。約3寸長的勺子,一天刻一面。第五天,夜裡終於完成,K卻不覺得累,在昏黃的燈下翻來翻去細細觀看,輕輕來回撫摸勺子,一遍一遍。

他説他喜悅刀痕與紋路交匯的和諧。

木匠臣服于木,關注木紋的流動,享受觀察同一棵樹的木不同切面的紋路差異。

木匠從來沒有打算征服,或侵略一塊木頭。

每件木工的每一個階段,K必無限重複同一個工序,沒有任何方便快捷的法門。木工坊裡,敲木打木的聲音循環往復,那音律節奏依循的,是K內心的規律。

一個木匠從對一塊木的深入接觸中辨認出生命的創造,即便不出門,他也和世界在一起。

至於我,十二嵗初見南山,轉眼二十年過去。每次入山,我恍若都會跟那些在不同人生階段的自己相遇,她們就在我的身體裏,和這座山一起成長,共同活著。

誠實地說,我們在居鑾的生活實在“小”,實在“慢”,實在“普通”。它既悠閒,也忙碌,生活與工作幾乎難以區分。早晨,我們趁烈陽當空洗曬衣服,接著開工。午休,我們切菜煮飯,收回乾透的衣服。吃完飯,K騎上他那輛二手小摩托,1分鐘抵達工作室,回到他那無人卻自在自得的世界裏。這幾年,他似乎做了一些湯匙、勺子、大大小小幾樣家具,又似乎什麽都沒做。

物事更迭,山和木匠渾然不覺。在有山的居鑾,時間是那麼一回事,沒有什麽應該着急,總是慢慢地,練習過日子,練習經歷,練習安於自身不過是宇宙整體自然組成的一小部分。即便是誰在山中占了一方土地,挖了一個洞,誰又開始爭論該如何為一座山營造價值,我在家的院子看山,它反正始終安靜,圍繞在周圍的雲,飄來飄去無一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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