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還有城外的城可去


2020年1月20日,中國官方首次證實在武漢發現的新型肺炎病毒可透過人體傳染,同時宣佈武漢於兩日後封城。武漢城中猝不及防,新聞裡,數百萬人擠在火車站、巴士站、機場…倉皇出逃。

同樣的新聞在幾個月後席捲全球各地。2020年3月16日晚間10點,確診案例日達數百宗的馬來西亞頒布封國令,18日實施。頃刻間,全國人民惶惶不安。翌日,人們湧入超市,搶購衛生紙、罐頭、泡麵等日常物資。警察局外,人們列隊申請通行證。巴士站和火車站同樣人潮湧動。高速公路上,一輛輛車恨不得就此長出翅膀,飛過車龍,朝向各自的堡壘前去。

眨眼就是前夕,咖啡廳、餐館、電影院,包括宜家家居城,紛紛出現瘋狂人海。人們懷著對未知的不安,大有默契地,共同演練一場集體的末日狂歡。

封城首日,我在家,感受外面的街道極靜,對街的屋大門緊閉,偶爾傳出細碎人語。長長的白日過去,到黃昏,警衛餵養的野貓倒先按捺不住,緩緩行過門前,與院裡正跑步的我相對,輕輕「喵──」一聲,探詢似的,不知情的入侵者。

後來流出新聞,年輕巫裔情侶跨過禁區相見,於車裡約會,遭罰款1000令吉(約台幣6730元);遊子申請回鄉不受批准,將自己藏在他人後車廂試圖瞞天過海;群聚打麻將被捕有之;開派對慶生被捕有之;更有巡警拿藤條教訓違反行管令政策的百姓……愈讀,愈加覺得夢境一般。自個兒在家旅行、念書、跑步、各種料理,外頭倒是一幅亂世沸騰景象。單身朋友在網上寫:這時真想隨便找個人戀愛,感受張愛玲的傾城之戀:「有一天,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,什麼都完了──燒完了,炸完了,坍完了,也許還剩下這堵牆。」

那堵牆是什麼?

一星期後,到底因為念著家養的狗,趁傍晚伺機帶它溜出門,也不過是在屋外不足一公里的道上來回。右側行至警衛室,止步,轉身;左側盡處門欄緊閉,上面掛著「禁止通行」符號告示牌──喔,這就是邊境了。瞧見對街的野狗,狗便不肯走。深藍的暮色中,良久,一人一狗靜靜佇立。

夜裡開了歌,坐廳裡喝一杯晚茶,看月光照在小庭院裡,深深的院牆,仿彿堡壘城牆,保衛著疆界內隱藏的動蕩不安。外面有鄰里三名小孩的嬉鬧聲,行管令中的日子,每過十點,他們便在屋外撒玩,直到起了爭執,其中一個孩子開始哭喊,才又被大人吼罵回屋。

風吹來,我想起──城外有風。牆擋去生動的風,將人們關閉在城裡,面對一成不變又窒悶的生活。雖然,曾經人們也在烈陽下怨怪過,將生命的不堪歸咎狂風,但他們不是非得回到這堵充滿傷心家務事的城牆裡──那時他們還有城外的城可去,仍然可以利用遠方逃開眼下。

封閉的城,這個意象也許駭人。封城意味某程度上的「放棄」──放棄精彩的生活、賺錢的機會、熟悉的日程表……放棄身體移動的基本「自由」──這尤其使人難以釋懷。

迅速地,疫情將人們推上雲端。封城令下,真正在「家」的人恐怕不多:世界仍在進行,自己怎麼能出現空白與斷層?一陣短暫混亂後,大家迅速幻形入網,紛紛投「身」到社交媒體中繼續「存在」,生活的空間自此開始劃分為「線上」「線下」,眾聲繼續喧嘩 。

縱然對現實不甘,可一直以來,進入外界為我們製造的身份,以此擁有正規的責任和目的,以及置身「常態」之中所發展出的慣性、人際關係的互動──偏偏是這些,讓我們「知道」自己是誰。

因而身份其實就是那堵牆。它以文化、環境、知識、經驗等作為壁畫,立於茫茫無垠之中,圍堵出一個專屬的場域,讓人緊緊依靠。

建牆圍城以防衛。城以邊界劃分地域,因另一座城確立自身,人同樣也是。必須有他者的存在,身份方得以激活,「自己」才有了展演的空間。倘若此處無人,那麼,我們所做的任何表達/選擇皆有失去意義的可能──無論你喝的是星巴克,還是一杯慢火細工的獨立手沖咖啡,都不再能夠決定你是誰。

僅僅只是想到圍困於室內,已經足以使人們感覺自己將要變成一座漂浮海上的孤島。模糊的自我無疑使人迷惑。它帶出某種現象,即我們癡迷的,那些關乎個人的高尚與美好,難堪與哀愁,或許猶如螻蟻渺小,甚至縹緲。然而,更深的矛盾在於,一旦認同客體的存在,主體孤獨的性質便成為永恆──因為身體也是那堵牆。身體是初始的疆界,分隔人與外物,使感知無限徘徊,抵達不了邊界以外。

原來,每個人都是一座城。城外有城外的精彩,城裡有城裡的秘密。

此時,馬來西亞人民正在經歷第三次全國封鎖的嚴密行動管制期。疫情反反覆覆,漫無止境,封城究竟管不管用?眾說紛紜。而經過初期的百般拉扯,如今,大部分人對於留守在屋以及遵守防疫措施展現出相對安忍的態度──隨時被疫情打破日常已是另一種日常,經驗淡化了封城造成的漣漪。

至於我,去年第一次封城種下的木棉樹已經幾度枯萎又生。某天,一隻小鳥來來回回,一點一點叼去了大片的棉花做巢。晚上,鄰居小孩出來嬉鬧,我亦到院裡陪伴無聊的狗,月光下,看見些許棉絮落在地上,包裹著新的種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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