嗅覺來了又去的一年之後


2022跨年前夕,友人與我視訊,鏡頭中,我們四人的背景都不一樣,在台灣的那位頭上戴一頂毛帽,手裡拿著啤酒。我們都拿著啤酒。

5、4、3、2、1 —— Happy New Year!

煙花燦爛。世界不同角落按下重播鍵,又是新的一年,一樣的新一年。聖誕節留存下來的七彩燈仍掛在聖誕樹上,一閃一閃,迷花了雙眼。整個疫情分裂出許多意識映射的碎片。我想,這一年,我經歷的是自己內心的疫情(又有誰不是呢),滯緩的季節,任外界混亂失序滲透內部,所有定論,推翻,觀察,再推翻。不只一次我懷疑過,那從內部往外爬行的蟲子,其實是一頭巨獸,附身在我的體內,用以反噬活躍的思緒,讓一切下沈到地底。

確診後一年來,白日我總遭夢侵襲,嗜睡猶如嬰兒,唯一清醒可感的即是無盡的渙散。但我真的有確診嗎?2020年平安夜與聖誕狂歡帶來的結果是馬來西亞確診案例飆升,12月27日達至2335宗。30日,我開始流鼻水,疲憊異常。彼時,前線的記者朋友告知,國內醫療系統早已奔潰,政府應對措施尤爲紛亂無章,單是檢驗已是頻頻出包:有檢測陽性的,送入院後又呈陰性。視頻裡,隔離中心人潮湧聚。

恰好小城的居處向來除了我和K沒有旁人,我們於是放棄檢測和通報,自行在家隔離(此舉竟意外符合日後的確診措施)。友人替我們買日用品與食材,放置在屋外的塑膠椅上。連續數日,K與我在客廳休養,我們盡可能休息,偶爾做些簡單家務,蔬果薑茶多吃多喝。某天,當K高燒至39度時,我似乎看見死神的陰影在客廳天花板下方徘徊,伴隨死亡的恐懼同一時刻向我撲來:K會死嗎?我們會死嗎?

當然——有一天我們會死。我坐直身體,將散落的心神召回,合眼默念:觀世音菩薩,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,度一切苦厄……

隨後把臉書IG關掉,一路從網路世界退守,退到屋裡剩下風吹、葉動、鳥叫,以及雨落的聲音。白天我走動、煮茶、料理、切水果,細細感受身體變化。夜間聆聽K熟睡時的呼吸起伏。過了三日,K恢復精神,我們都失去了嗅覺。

起初,是熟檸檬的香氣減少20%,接著是睡前聞精油,剩下50%。第二夜再聞,剩30%,第三夜剩10%……接著,徹底沒有了。

經驗過沒有,才知道有——記憶是我在無嗅覺時想像氣味的唯一參考來源,縱然它不全然可靠,炒菜時,我不斷從記憶中挖掘爆香蒜片的氣味。那時確診的人還很少,朋友問,究竟是什麽感覺?當世界倏然無味的那一刻,我反而處在瞭然的平靜中——原來這就是。

有些災難,我總感覺自己發生過。或説我就猶如發生過那樣,感受著豐盛時代裡一種隱形的動蕩不安。如同看劇集《核爆家園》、到柬埔寨金邊參觀紅高棉集中營和S-21屠殺場,儘管是上一個時代的事件,卻總是成為我的前生似的:罪惡、疑懼、絕望,在身邊縈繞不去。依循某種生命的軌跡,我曉得,我所知道的文明,我成長至今有過的經驗,頃刻即可覆滅。

然而這還不是。

兩個星期後我又嗅到薰衣草精油,一個月後我們出關,生活依舊,外觀上和未確診的人相同無異。要到三個月後,我們才恍然,那精神上一點一點的剝落,難以專注的意念,是病毒附體後逐漸融入共生。

而元宇宙如預期般到來,人們紛紛談論起後疫情,迫不及待定義它:居家工作的普遍性、串流平台對電影的反轉、經濟模式的轉變、職業的淘汰更替、教育的多元形態……我有意減少(網路)社交,多看他人發文,這世上原來人人有話要説,如今人人都能說。

「後疫情」——這詞彙從什麽時候開始進入社會的意識?它明顯背負使命,聽起來像一個臨近句末的逗號,是劇終前結論的意思。它承載疫苗的任務,再次賦予人們希望,人們期待它的發生高於它實際的存在。

聖誕歌播完了播新年歌,商場開放了,巨型魷魚游戲木頭人女孩就擺在大廳,快去拍照打卡!記得戴口罩,保持距離。

嗅覺去了又來的一年之後,2022年2月,我翻開報紙,某地方發生雙屍命案,起因情殺,女死者因生前確診,親屬禁止領屍;農曆新年結束,單日確診案例增至三萬多宗;第三針疫苗打入體內,國內死亡案例仍高居單日115宗;他們呼籲兒童迅速施打;他們在談第四針了。倒是英國,大膽宣佈取消安全措施,才有了一點現實與論調同步的時空感。終於動手寫這文章時,俄羅斯宣佈開打烏克蘭,首日猛烈進攻,大批平民倉皇逃難,官方稱烏克蘭死亡人數198名,1000多人受傷。

我相信疫情會過去,因為所有事情本都會過去,但我不知該如何相信把人們帶到此情此景的社會文明與科技。Bob Dylan在成爲反戰象徵後,又親自粉碎那個堅固的形象,他說:「歌曲不能拯救世界。」每天都有出生的人,每天也有死去的人,世界何曾被疫情改變?東方與西方的政治關係會如現在這般演化,跟疫情無關,跟人有關。

也是Bob Dylan的話:「真正的問題比炸彈更深層。」得犯下多嚴重的錯誤,我們才明白該去往何處?我坐在自己的太空艙,感覺離地球很遠很遠,藍藍的星球,疫情現在才開始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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